听不到奶奶的念叨，已近两月了。在记忆中渐渐褪色又总不会忘却的，还有故乡的河流、田地、草木和庭园。

　　作为在城市长大的孩子，童年记忆里留下最深刻印象的，却不是动画片和游戏机，也不是水彩蜡笔和万花筒，而是故园高树上的知了，矮墙瓦砾边的指甲花，庭院里满藤的葡萄，田地里弥望的蔬菜，带我们冒雨去河边捞鱼的表哥和总有念叨不完的故事与叮咛的奶奶。

　　奶奶出生于上世纪20年代，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长大，并在物质条件并不富足，甚至天灾人祸不断的年代养育了5个子女。奶奶幼年家境还算殷实，得以接受教育，读书识字带给她智慧，战乱苦难更磨砺出她坚忍不拔的性格。她处事从不畏难，事无巨细，茶米油盐酱醋茶，样样安排得井然有序，故乡的庭园也因有她的照拂而有了光彩。作为一个承担传统角色的女性，她还难得的是非分明、心有家国。教育子女儿孙时，不是一味地顺从娇惯，对于不好的习惯和苗头，及时指出和遏制；对于不道义的人和事，鲜明地表达观点。记得奶奶常挂在嘴边的话题之一，就是旧年往事，讲到战乱年代日军侵华时闯入村子烧杀淫掠，愤慨难抑；讲到她年少时学唱歌曲里“血债需要血来偿还”的歌词，激动不已。她时常念叨填不饱肚子的年月，让我们更加珍惜今天的好日子。奶奶还喜欢听戏和看历史剧，对感兴趣的朝代兴替、人物掌故熟记于心，是非曲直，娓娓道来。

　　从幼年到上大学之前，我几乎每到暑假，就到城郊的老家陪奶奶过夏天。一条清澈的小河蜿蜒流过故园，汇入汉水，带来了丰沛的水资源，足以浇灌田园里的果蔬草木。入夏，老家的小院一推开大门，院外迎面便是自家种的满畦新绿的蔬菜。晨起，奶奶会给煮黏糊糊的香甜的粥，然后趁日头还不毒，带着年幼的我去自家田地里走一趟。在高高的豆角架前驻足，杂糅其中的还有绿油油的黄瓜、丝瓜和或青或红的番茄，奶奶边摘边说：“这根黄瓜很嫩，一会儿咱炒鸡蛋吃；那个丝瓜已经老了，拿回家刷锅用。”我好奇地拿起一个熟透的丝瓜，剥开皮，发现里面是暗黄色的脉络，而不再有嫩绿的瓜肉，于是咧开小嘴笑了，奶奶也笑了……下午不那么热的时候，奶奶念叨葡萄再不吃就熟过了，我瞧见院子顶上爬满藤蔓的小葡萄一颗颗由青变紫，有些被小鸟啄食，有些熟透的还会掉落地上。奶奶让表哥拿了耙子，站在三轮车上摘取葡萄，我看着一串串紫莹莹的葡萄落下来，洗过后美滋滋地吃起来……等到晚上喝过汤之后，奶奶在小院里放上几个竹床，边摇着蒲扇，边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。我躺着抬头看皎洁的月亮和疏朗的星星，听着她的絮语，一会儿就睡着了。

　　童年稚气的日子如白驹过隙，但那种单纯的快乐长存脑海。来京求学上班之后，见奶奶的次数越来越少，及至不久前回家，她在病危中拉着我的手殷殷念叨：“孩子，找个和自己平等的人就行，等找到了带回东园来，我也放心了。”没想到那次之后，竟再也没听过奶奶的念叨……

　　回老家送奶奶最后一程时，想到奶奶的音容笑貌，不禁潸然。站在老屋楼顶远眺，往事历历，不禁想起古诗十九首里的句子：“青青陵上柏，磊磊涧中石。人生天地间，忽如远行客。”再听不到奶奶的念叨，只有自己在心里默默念叨：白杨萧萧，荒草无眠，逝者已矣，生者常念！（本文来源：经济日报 作者：徐 达）